美文欣赏丨老徐和他的黄狗

美文欣赏丨老徐和他的黄狗

[来源:湖南日报·新湖南客户端] 2023-02-12 14:26:48

文/向国生

天门山下、仙人溪旁，有一个叫田家峪的小山湾。这里背靠崇山峻岭、前眺平畴沃野，左右山势环抱，遍地泉水漫涌，地肥林茂，物产丰盈，原本是个热闹的古村落，二十多户田姓人家祖祖辈辈生息繁衍于斯。百余年前，更因台湾镇总兵刘明灯在此办武学堂、设训马场而闻名遐迩。近四十年来，村人因图便利纷纷搬到山外大路边去了，只留下四幢旧房子和四位守屋的老人，小山湾顿显静谧恬适，空幽得恍如隔世，慢慢被人遗忘了。

老婆的公司在这里流转了百十亩田地，购置了三幢老房子，做食材基地，使我与这片空间有了交集，与这几位老人有了“江湖”交往。

有老人的地方就有故事。

开始引起我注意的是住在山坡上守水果场的老徐。每天晌午，老徐会准时踩着他的影子，带着他那只仿佛从未离开过他身边的小黄狗，不声不响地慢悠悠地走下山；一到太阳偏西，老徐和他的小黄狗就会赶着各自的影子，不声不响地慢悠悠地荡回屋，十分准时，从未误点，也从未间歇。老徐话不多，除回答别人一句“嗯”之外，你不多问，他自不作声。直到有一天，我俩坐在暧烘烘的院坝里晒日头，相互敬烟时，他一口浓重的川语才引起了我的关注。

也许是我的敬重打消了老徐的顾虑，几天下来，老徐的话慢慢多了起来。他一手轻轻抚摸着蜷缩依偎在他脚边的小黄狗，一手举着我敬给他的香烟，在烟雾升腾緾绕的当口，一点点打开了他自以为永远都不会打开的话匣子。

今年七十八岁的老徐，大名叫徐泽良，他确定地记得自己出生在重庆市红旗路四德村，在他只有三十八天的时候，母亲便撒手人寰，而在他两岁半的时候，父亲又离开了人世。他甚至连自己父母的名字都记不清了，是伯父家收养了他。一开始，伯父伯母待他视如己出，可后来，伯母生了弟弟妹妹，态度就起了变化。小学刚毕业，他就被“安排”到了工地，做起了木工、漆工学徒。学徒工很苦很累，且收入微薄，不足以维持他正常的生活开销，但总能吃饱饭，天天有个出师争气的妄想，倒也过得清苦充实。

十九岁那年，老徐的人生高光时刻来临。一米七四的他穿上绿军装、身披大红花，被半条街的人敲锣打鼓拥簇着前行时，老徐说他恍如做梦，乃至到了部队个把月了，脑海里的锣鼓声、欢呼声还萦绕不散，至今都刻骨铭心。

老徐当的是铁道兵，番号叫八七八五部队，辗转多地之后，一九六九年，国家修建枝柳铁路，老徐和他的战友驻扎在湘西永顺的廻龙工区，就这样，老徐与湘西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
老徐从小在苦水中泡大，到了部队更是吃苦耐劳，不久就入了党，当上了令人称羡的汽车驾驶员。同时，在老家还成了亲，有了一对活泼可爱的儿子。命运之神的眷顾，内心充实的满足，时常让老徐对生活充满了希望，也让他在心里悄悄滋生了一丝松懈和不慎。

“就是那个长辫子红衣服的女娃子害了我哟！”

老徐所说的那个“长辫子红衣服的女娃子”出现在一九七三年四月的一个傍晚。当天，装载完材料准备返回工地的老徐经不住管理员的劝说，留下来端起了酒杯。当他满脸春风、醉眼迷离行驶在崎岖山路上时，感觉整个人和汽车都很轻飘。在经过一座拐弯的桥头时，突然，一个留着刷到屁股的长辫子、穿着碎花红衣服的女娃子出现在车头前，老徐一慌神，连人带车一起滚下了山沟。

这一滚，彻底改变了老徐的命运。腰腿骨折治了三年是皮肉之苦，开除党籍、开除军籍、判刑三年还落了个妻离子散，让他的人生跌到了底谷。出狱后，老徐边扫街糊口边等待妻儿的原谅。当他将第四十八封书信发出还没等到回讯时，老徐绝望地离开了重庆，再次来当年的事发地探访。当他得知在他事发前两年，这个地方确实因排哑炮炸死过一个长辫子红衣服的姑娘时，他长嚎了一声：“日他个先人板板，真是碰到鬼了！”

人在对命运折服的时候，最易产生对鬼神的膜拜。老徐也不例外。热心的战友收留了他，而他在永顺县城的地摊上一口气买了五本算命测阴阳的书，开始了自己游走江湖的日子。

信马由缰、闲云野鹤的日子并没有让老徐心里安定，因为他知道，这样的日子总有尽头，不能成为常态。而自己的落脚点到底在哪里，自己的生活到底该是什么样子，他心里又一片茫然。

还是搭帮战友。二零零八年，在一帮张家界籍战友的引荐下，老徐终于结束了他十多年飘荡江湖的生涯，来到了田家峪，过上了青山做伴、黄狗为伍的惬意日子。在这里，老板待他如家人，除了按月计发薪酬，逢年过节还奉为座上宾。于是，每当他率他的黄狗巡逻在起起伏伏的水果场上，老徐受过损伤的腰杆总挺得笔直笔直。

提起他的黄狗，老徐就会双眼放光。这只由中华田园犬与柯基犬繁殖出的后代，腿短毛细、个头矮小，却温顺有加、极通人性。老徐没有城里人养宠物的那份矫情，也懒得动脑筋，因毛色橙黄直接就叫它“黄狗”。

如影相随成了老徐和黄狗的标配，黄狗已成了老徐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老徐起身它站，老徐坐下它蹲；老徐去巡山，它跑在前头；老徐去串门，它跟在后头；老徐去二里地外的邢家巷赶场，它因害怕场上那几只耀武扬威的大狗，只送到山边的小路口，一直保持着不变的姿势，翘首等着老徐，直到老徐来了，它才屁颠屁颠往回跑。

老徐喜欢黄狗，说它：“好在行的，是条好狗”。可黄狗喜欢老徐，我却无法知道缘由。这几日春雨不断，道路泥泞，老徐和他的黄狗没有下山，仰望着相依为命的老徐和黄狗正相守在水果场的雨雾濛濛中，顿时心生敬重。因为，任何一种生命的生存状态都是值得人们去尊重的。